邻居老太,108岁高龄,算命先生算了阳寿,说她能活两个甲子年。
我初识那对诡异的母子,是在三年前的冬天。
那天我们同乘一辆进屯的小三轮,路途颠簸、天气寒冷。李得福抱着他的母亲——宛如怀抱婴儿般小心翼翼地搂着,让她枕着自己双腿休息。
我看着这对如同对调了身份的母子,压下心底的怪异,把棉衣借给她取暖,李得福感激地向我道谢,我问起他是哪里人,去屯里干嘛。
“湖南岳阳的,来投奔亲戚。”
李得福憨厚地笑道。
我瞥向瘦弱的老太太,她脑袋僵硬地耷拉着,脸上也尽是枯黄死灰之色,喉咙上的皱皮轻轻颤动着,浑浊的双目半眯半睁。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而就在那一两次的视线交汇中,我看到她一双瞳孔竖起,布满褐纹,偶尔会刺出一线幽邃的金光。
我吓了一大跳,再想细看时,却只看到一双昏黄浑浊的老眼。
回到屯子,本以为和这对母子的缘分也就尽了。可第二天一大早,村主任老赵就找到了我,哐哐哐地敲门,不由分说就把我拉到村委会。我进门一看,李得福正抱着他妈,恹恹地坐在一旁。
原来他们要投奔的那家亲戚,早就没在屯里住,据老赵说,是 97 年香港回归前就搬走了。这两母子也不知道多久没和人联系,就这样没头苍蝇一样撞上门,他们也没带几个钱,就睡在那破屋子墙角,差点没冻死。第二天被乡亲发现,两母子只说得出我的名字,就把我给找来了。
“你说这可咋办吧?送救助站去?”
我看着蜷在一起的李得福和老太太,想了想,不忍地摇头。
“算了吧,救助站……老太太这身体怕是撑不住。学校里,不是还有几间空屋吗?把柴禾课桌什么的清出来,能住。”
李得福母子就这样住了下来,我在屯子里的小学支教,学校一直差个小卖部,我就安排得福在操场边上的一间土胚房开了个小卖铺,给学生卖点零食和汽水。我和另外两个老师都抽烟,因此他铺子里也进了些烟。
李得福是个憨厚老实,脸上常挂笑容的人,他身材魁梧,国字脸,留着板寸短发,虽说是南方人,却比屯子里的男人更像个东北大汉。他性格也开朗热忱,开了小卖部,生活好转以后,隔几天就往我屋里各种送酒送菜。冬天提着镰刀上山砍柴,一捆一捆地给各家堆门边,夏天下河捞鱼,也是一筐一筐地送人。
得福妈则依然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她的身体随着生活好转变得健康多了,皮肤犹如枯木逢春,变得略有血色,这让我最大的担心(她活不过那个冬天)放下,她得的不论是什么病,显然都已经转好。但她神色依旧阴沉,不苟言笑,也不怎么爱搭理人。终日披着件老棉袄,佝偻着腰,入定般坐在操场的角落,宛如一截从地底下翻出来的古树虬根。
老赵说,老人不都这样嘛。
和自己儿子正相反,得福妈十分悭吝爱财。有天晚上我去店里拿烟,碰见李得福正给她洗脚,我当时没带钱,就记了赊账,第二天白天把烟钱还给了李得福。可自打那之后,每次得福妈看见我,都会用昏黄浑浊的眼珠紧盯着我。
“姜老师,你还欠 5 块钱烟钱呢。”
“得福妈,我已经还给得福了。”
我每次都哭笑不得地说。
“噢……人老哒,记不住事。”
她每次都这样回答。
可下次遇见,又会问我还烟钱。
如此重复,次次如此。
我把这事和李得福说起,他摸着头,尴尬地笑。
“我阿妈属蛇的,比较精细惜财。姜老师,您莫怪啊,我回去和她说。”
他的劝说应该是没有效的,因为得福妈还是一遍遍地催我还钱。
李得福是个很孝顺的人,这点毋庸置疑。
天气好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他背着他妈,唱着一些我们听不太懂的嘹亮山歌,四处走动的身影。得福妈缠过脚,行走不便,所以他尽量背着她往人少地势高的地方走,大抵是想让她俯瞰风景,舒缓心情。这时我们要是和他搭话,他是断然不会驻足的,只是用微笑表示歉意。屯里的老人看到他背着母亲走过的身影,都十分感慨。
我知道老人们在议论些什么——都在羡慕得福妈有个孝子。
“命好啊。”
我有次听见张望妈和老赵坐在村政府院子里小声叹气。
“我家那王八犊子,等我老了,能给我翻个面我都谢天谢地了。”
“可不是,都盼着咱早点咽气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走开。
李得福的孝顺在屯里确实是独一份的,在这个传统价值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的时代恐怕都不多见。有次我上语文课,讲到二十四孝和弟子规,让学生举个生活中看到的实例,底下的孩子们都异口同声地答:李得福——
01 年春天,屯里来了个算命先生,不少人围着摊子算命,李得福也背着他妈凑过去,给求了卦寿运。算命先生把铜钱一撒,盯着爻象摇头晃脑,掐指细算了半天后,面露讶色,说老太太命格贵奇、八字也极好,算下来足足得有两甲子阳寿。
两甲子——那可就是 120 岁了,我心里顿时就感觉这先生离谱,别的人顶多也就敢说个长命百岁,他上来就是 120 岁,哪有这么糊弄人的。
可李得福听到结果,露出一副打心底里欢喜的笑脸。
“还有好久呢,阿妈。”
得福妈也舒展开一直阴沉沉的脸,笑得如同枯树开花。我们其他人自然不好拂了兴,都连声恭喜。
那之后不久,李得福开始挨家挨户发请柬,我接过大红帖子一看,是要给他妈办寿宴。
“得福,你妈今年几十大寿呢?”
“噢,今年一百零八了。”
我听到这话,整个人直接愣住。
“你妈今年一百零八岁?”
“欸,对啊。”
寿宴当天,酒席在操场上摆了十几桌,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得福也舍得花钱,光主持人就请了三个。老太太穿着大红大紫的寿星袍子坐在主桌,一脸的欢喜。酒过三巡,众人借着劲开始起哄,请寿星发言,老赵也说,咱屯里还没出过一个百岁老人呢,更别提是一百单八岁,得福妈您今天一定得说两句,是怎么这么长寿的,让大家也沾沾福气。
我看得出来,众人都不怎么信——得福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壮的年纪,他妈要是一百一,那不得是古稀产子?
得福妈那天心情十分好,因此还真的就如我们所愿,操着一口带浓厚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述说起她生平来:
我出生于光绪一十九年(1893 年),从小在洞庭湖边边上长大,那时候的洞庭湖,那个大呀,到处都是渔船,一起雾,满湖的雾跟着水波飘,就跟到哒神仙住的地方一样。
光绪二十五年(1899 年),我六岁,寨子里来了一群汉人,要教我们练拳,说带我们打洋人,打教士。我们长老说,我们只管打鱼,你们和洋人的事不关我们事,就被汉人抓了。(汉人)就带我们练拳,说练拳不怕枪炮打,男人都被带过去练拳了,我哥也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后来,又来了很多汉人,伤的伤,瘸的瘸,问我们:你们信什么?我爸说,我们信大蛇,湖里的大蛇。汉人头领很高兴,说修蛇是吧?我爸说不知道,就是大蛇,头领就要我爸带他们去找修蛇。我爸说不敢,头领就拿刀架我脖子上,我爸只好带着汉人和我去找大蛇。
“修蛇是什么?”老赵小声问我。
我思索了几秒,说可能是山海经上记载的一种大蛇,能吞象。
老赵咂了咂舌,翻个白眼,我和他的心情也一样——心说这老太太怎么说起神话故事来了。
我爸带着汉人,摇着船,来到湖心的山。我们都在这里祭大蛇,一年送一头猪,或者两只羊。我爸把羊送上去,吹起哨子,大蛇就出来了,那个蛇,大呀,好大——尾巴还缠在山巅儿上,头就已经伸到了山脚底下!
汉人就下令放箭,几条船的人一起射箭,不过没用,射不穿大蛇的皮,大蛇嘴一张,就把一条船囫囵吞了进去。汉人带着我们逃回来,我爸问他为什么要杀大蛇,汉人说:大蛇是神仙,神仙的血能让人刀枪不入。就又带着人过去,这次他们带了“太岁兵”。
“太岁兵又是什么?”老赵再次小声问。
我摇摇头——这词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还好得福妈很快解释:
太岁兵,就是给人喂太岁——喂肉灵芝吃,一直喂一直喂,那人也就变得跟太岁一样,软了身子,骨头和筋都软了,趴在地上像一坨肉。砍也砍不死,烧也烧不烂,就是没了人形,活不长。
汉人把我们又带到山上去,就烧香,念咒,“升黄表,敬香烟,请下各洞诸神仙。仙出洞,神下山,附着人体把拳传。”
老太太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念着,酒桌上的人也都屏息噤声,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听,连喝酒的声音都没有了。
那大蛇就又出来哒,汉人也把罐子里的太岁兵放出来,扑到大蛇身上,把大蛇缠紧哒。大蛇就扑腾、扑腾,从山上扑腾到湖里,天都黑哒,手指头都看不见。起了好大好大的风,把船都刮到天上,我从天上往下一看,哎哟,那个人哦,整个洞庭湖都空哒!几百里都空哒!下面都没得底,就是一片乌漆嘛,黢黑黢黑的,就只看见大蛇在那黑咕隆里面游。我心底想,那下面肯定就是阴曹地府,汉人遭报应咯!我就晕哒,晕过去哒。
也不晓得好久,就醒过来了,在湖边上醒过来。我一看湖里,山已经没得了,汉人啊、我爸啊,也都找不见哒。就剩两个人,我一个,还有一个汉人的小卒子,湖里面的水又黑又红,跟淤血一样的,我说喝不得,那个小卒子太干(渴)哒,还是喝了。我也忍不住喝了两口,腥的、又臭,就没敢再喝。我回到家,寨子也被水冲走了,就只能去其他寨子里讨生活。
又过了两年,我就梦见大蛇给我托梦,说它没有死,在修金身,一甲子就能修好一半。说它保佑我延年益寿,子嗣兴旺。
得福妈说到这里,终于停下。众人也松了口气,附和几句后,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重新响起——当然也没人把老太太说的话当真。
我坐在主桌,离老太太近,只听她还在低声呢喃:
我说好啊,谢谢神仙保佑,保佑我也活两个甲子,再看蛇神仙一眼。
我又看了眼李得福,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之前请算命先生算命时,他脸上还洋溢着发自心底的笑。
那天的酒一直喝到很晚,李得福则早早就把他妈扶回了屋里——老太太毕竟受不了一直在酒桌上吵闹。喝到后半夜,我膀胱有些受不了,就起身去小解。学校虽然都是红砖墙黑瓦檐的平房,但厕所和教室没在一起,是单独另修的,中间要穿过操场,经过得福和他妈住的土胚房。我走着走着,就看见得福妈坐在她平常坐的位置,一动不动,佝偻着腰,像截枯木。
我有些奇怪,老太太今天生日,这大孝子李得福怎么把她撇到这儿来了?就朝那边走过去,边走边喊了句:“得福妈——”
得福妈倏地扭过头,把我吓了一跳。
她原本干瘪的两腮鼓囊囊的,喉咙上的皱皮一颤一颤地蠕动。
厕所和酒席的灯明明都离得很远,她浑浊的眼珠里却反射着光,眸子深处——犹如被刺破的卵,流出不属于耄耋老人的浓郁金黄色。
得福妈把头慢慢转回去,噗地吐了口什么东西,用脚扒了扒,这才颤颤巍巍起身,朝我走来。
“姜老师,你还欠 5 块钱烟钱呢。”
“得福妈,我已经还给得福了。”
“噢,好、好……人老哒,记不住事。”
她说罢,转身慢吞吞地走回了屋子。
过了两天,在班上当生活委员的张望女儿突然找到我,说五年级养的鸡少了一只。鸡棚就在教室旁边,我过去看了看,没发现黄鼠狼之类的痕迹,鸡也只少了一只。我来回找了几圈,心底里突然冒出一个极其诡异的念头,快步走到得福妈前两天晚上坐的位置,用脚扒开草料。
地上有几根鸡毛。
我把鸡舍从教室旁移走,移到了附近的民居里,得福有些奇怪地询问我,我说鸡到处跑,影响孩子学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把那天发现的事告诉他。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看到得福站在路边,和张寡妇有说有笑。
张寡妇是张望的妹妹,丈夫死得早,也没儿没女,一个人独居。得福这两年一直给屯里人免费当劳力,砍柴过麦什么的,估计也照顾了她不少。
我躲在一旁,看他俩说笑了半天,趁得福路过时,跳出去用力怼了他一拳头。
“好小子啊得福你,把咱村的一枝花给摘了啊!”
得福摸着头,嘿嘿地傻笑,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那之后没多久,得福和张寡妇还真的好上了,屯里没几个年轻人,大家自然是一片祝贺声。他带着张寡妇去见了他妈,老太太估计心里不是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无论如何,他和张寡妇的关系算是正式确立了,我和老赵合计着,这样得给他修个新房了——不能老是住在那土胚房里吧?张寡妇的家也破破烂烂的。我开始物色地方,学校北面不远有块荒地,附近是片芦苇荡,地势平坦,位置不错,我觉得那里不错,就多转了几趟,有一天,正用脚丈量时,忽然听见芦苇丛里有说话声。
是得福妈的声音。
我蹑手蹑脚扒进芦苇丛,看见得福妈坐在溪边,正对着潋滟的水波说话。
“我说你不是说要养我到 120 岁,你怎么反悔了?他说阿妈我养,我怎么会不养?我说你结婚了就养你儿子去了,怎么还会养我。”
“是的啊,蛇神仙,都靠不住的,他一半是汉人,就有一半靠不住,他生的儿有一大半是汉人,就有一大半靠不住。”
“还是要靠自己……靠自己活。”
我轻手轻脚地退出芦苇丛。
不知为何,我也没把这天的事告诉得福。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晚上,得福突然神色焦急地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看见他妈。
“没在操场上坐着吗?”我说。
“没有,就是没有啊!我妈最近老是说要一个人走走,我犟不过她,就由着她去了,可是她今天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说这荒郊野外的,要是遇到狼……我阿妈可咋办呀!”
我尽力安抚住得福的情绪,给老赵打了电话,叫屯里的人出来帮忙搜,搜了大半夜没有个结果。正气馁时,突然间脑袋里又一亮,连忙带着得福老赵和几个人往芦苇荡跑去,在芦苇丛里扒了几圈后,就发现老太太趴在浅水里,脸上全是青黑之色。
“阿妈!阿妈呀!!”
得福哭喊着跑过去,又是按胸,又是人口呼吸的,半天后得福妈终于有了动静。
她张开嘴。
她的嘴越张越大,上下颚仿佛分家了一般,极限地撑开,将整张脸都折成 90 度,喉咙上的皱皮剧烈蠕动着,从下面顶上来一个碗大的包,包里的东西顺着喉管从口里呕了出来。
我和老赵心惊胆战地凑近一看。
是一只湿淋淋的死兔子。
得福也没和我们多说,抱起他妈就跑回了家。
请来的医生给得福妈看了看诊,摇摇头说窒息的时间太久,损伤了脑神经,老人体质又差,怕是要瘫了。
就这样,得福妈瘫痪在了床上。
全身只剩下颈部能动,话也说不利索了。
得福以泪洗面,说是自己害了阿妈,我和张寡妇只能尽力安抚他,说老人能救下命来已经是万幸了,命还在,一切都好说,他这才逐渐振作精神。
他开始悉心照料起他妈来,张寡妇也跟着忙前忙后,代他看店。
但其实我看得出来,张寡妇的心底里是不怎么情愿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眨眼一年过去,又快要到放寒假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很久没见到得福的身影了。
我走到小卖部,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张寡妇,问她得福呢,她一脸疲惫地指了指里屋。我走过去,手还没碰到里屋门,得福先推门出来了,他一只手端着喂饭的碗,另一只手提着便桶,便桶里装了得有一半的秽物,臭气熏天,张寡妇捏着鼻子走出了屋,我也不由得连连倒退。
得福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尴尬地小声笑。
“姜老师,不好意思啊,在照顾我妈呢。”
“噢……你还好吧?缺钱用吗?”
“诶,还、还好呢,挺好,不缺钱。”
他消瘦得相当厉害,国字脸都快瘦成 V 字了,脸上也没什么光泽。
“你妈呢,身体怎么样?我看看,要不要再叫医生。”
得福咻地一声挡在里屋门前。
“不用、不用,不用了!姜老师,你回去吧,我妈在睡觉……我照顾着呢,好得很!”
他的眼珠在因为消瘦而凹陷的眼眶里左右跳,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只好退后,走出小卖铺。
自那之后,一直到入冬放寒假,我没再见到过得福。
得福妈虽然身子瘫了,说话也不再利索,但嗓子却没出问题,我看不到她的人,却经常能从那间土胚房里听到她发出的声音。起初那声音还算平缓,只是模糊的嚅嗫,像是在呼唤她儿子,或者断断续续的叹气和低声呻吟,但后来就逐渐变得大而尖锐,随着冬意渐深,更是一天比一天刺耳,到最后几乎就变成了一声接一声的嘶嚎与哀叫,有时那叫声里还混合了得福的哀求和大吼。
简直能让人发疯。
我实在受不了那凄厉瘆人、钻心剐骨的叫声,也担心开学以后孩子们回校了该怎么办,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找上门,让得福想想办法,他每次都满口应承,但尖叫声却丝毫没减少。我忍无可忍,说这样不行,得找医生给你妈看看,他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惊惶的神色,眼珠子在眼眶里疯狂跳动,说不要找医生,没必要找医生。
我说你妈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老实说。
他说没事,我妈没大碍,过了冬天就好了。
我说得福你知道吗,你妈偷过鸡棚里的鸡吃,活吃的。
他乱跳的眼珠子猛地停下。
就那样停顿着,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突然转身关上了门。
那年过年前,我看到张寡妇提着个包,从土胚房里匆匆走了出来,我知道她是终于忍受不了,没法过了。得福追出来,试图去拉,没能拉住,就蹲在门槛那抱头小声哭。我犹豫了几秒,走过去拦住张寡妇,想问个究竟,她一脸恐慌地对我摇头,什么也不愿意说,快步跑远。
冬去春来,我把回校的学生带到村政府,在一楼清出了几个空房间,把课桌什么的搬过去,让他们就暂时在这边上课。小孩们从破房子搬到亮堂堂的村政府楼,当然很开心,老赵也说什么。
我依旧还住在学校里,每天听着从土胚房里传来的鬼哭狼嚎。
那叫声一天比一天非人。
有一天早晨,我出门活动筋骨,突然间感觉寂静得过分,这才意识到往年开春都会有的莺歌燕语完全听不到,看了看树枝桠上,一只鸟都没有。
何止是鸟,学校的周边,连鸡鸭猫狗仿佛都不敢再靠近。
02 年春天,屯里又来了个算命先生。
依旧有不少人围着他算命,财运、寿运、桃花运,算什么的都有。连上课的学生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窥探,我只得用尺子一个个把他们的头打回去。
过了没一会儿,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朝算命先生的摊子走过去——是得福。
我连忙也跑过去。
他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胡子拉碴、衣衫不整,连腰板都变得有些佝偻。他的眼眶可怕地凹陷,像两汪漆黑的深潭,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屎尿味,众人像避瘟神一样分开一条路。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张寡妇,试着朝她笑,张寡妇却嫌恶地扭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看到得福脸上的黯淡和愁苦,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
“得福,你还好吧。”
“诶、诶,还好……我还好,姜老师,”他依旧憨厚地笑,“来算命呢,给我妈再算一卦。”
他把生辰八字报给算命先生,先生一撒铜钱,盯着爻象细细研究了半天,面露讶色地抬起头,说老太太命格极好,虽一生坎坷,会遭各类劫害灾祸,但又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至少可保二甲子阳寿。
李得福听到结果,垂下削瘦的肩膀,愣愣坐在板凳上,我又喊了他一声,他这才缓缓转头看向我。
“二甲子,真的是二甲子?”
我说是啊,上次不就算的两甲子。
他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我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呆滞神情。
两甲子,120 岁。
他低头喃喃念着,突然又看向我。
“还有好久呢,姜老师。”
我手指一抖。
“得福,你——”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日子漫长地流逝。
得福妈的尖啸依然瘆人,得福的哀求和吼骂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有一天我出门拿柴禾,正好遇到得福,见他脸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似乎意识到我的视线,连忙伸手把拿到血迹抹掉,笑着说:“没事,没事,不是我的血。”
“……啥?”
他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极其吊诡的表情。
仿佛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事被曝光了一样,转身匆匆走开了。
春去夏来,气温渐渐升高。有天,我看见得福背着他妈走出门。
这还是自去年冬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得福妈,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得福妈被得福用一件秋大衣裹着,只露出半个头脸,她的脸色黑且蜡黄,又回到了我刚见到她时的样子,眼眶也像得福一样深深凹陷着,最深处的眼珠子却闪着慑人的亮光。
那亮光微微呈现金黄色——我确定不是因为阳光的原因。
她死盯着我,从喉咙底挤出一阵模糊不清的咕噜声,涎水顺着嘴角淌到了得福肩膀上。
我完全听不清楚她在嗫嚅些什么,却莫名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推想:她是想说“姜老师,你还欠 5 块钱烟钱呢。”
我问得福这是要去哪,他说他准备带他妈去镇上看医生。
我说之前劝你找医生你不是死命说不找吗?现在咋又想通了?
得福干巴巴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我想了想,朝着他的后背大声叮嘱:小心点啊!这时候山上狼多!
得福不大不小地应了声。
那天一直到深夜,都没见得福和他妈回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总觉得心里有些不熨帖。爬起身打着手电筒出门,先往小卖部里照了照,又鬼使神差地抬脚向屯口走去。
从屯里通往镇上就只有一条铺土渣的盘山路,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陡坡,我站在路口照了几分钟,手电筒的电池都耗光了,慢慢地就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得有些可笑。正欲转身回去,突然看到山坡上面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匆匆行走。
”得福?!“
我大喊了一声。
人影猛地低头看向我。
他背着月光,我没看清脸。
人影绕下山坡,跑进了屯里。
第二天,我被哭喊声吵醒,穿好衣服跑出门一看,得福正跪在路中间哭。
“阿妈呀!我苦命的阿妈呀——!!”
他一边放声恸哭,一边以头磕地,周围的人在小声安慰他。
我连忙拉了拉围观的老赵:“咋了?”
“昨天他背着他妈出去看病,晚上回来时把她妈放在路边去小解,结果转身就不见人影了,”老赵叹道,“怕是滚下山坡了吧,要不就是被狼给叼了。”
我看向嚎啕大哭的得福,他也瞟到了我。
他瞬间把视线错开。
“我苦命的娘啊,我千不该万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来,让你被狼给叼走啊——!”
他哭嚎道。
还没哭几声,人群外传来一个喊声。
“得福、得福!没事,没事儿!你娘没事!哎哟,福大命大啊!”
我们循声看过去,是骑着三轮车的张望。
张望是开三轮拖货的,每天都会往返镇上和屯里,他跳下三轮车,把满脸血迹的得福妈从后座抱了下来。
得福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昨儿晚上回来时,看见山坡下面有两个黑影在那滚,我壮着胆子打开手电过去看,你们猜怎么着!”
张望又从后座拖下来一只血淋淋的死狼,喉咙断得只剩下一丝儿皮连着。
“得福妈咬死的!”
“啥子?!”
众皆哗然。
“得福妈,不得了啊!”张望手舞足蹈地说,“我看到她时,她就死死咬着那狼的喉咙!我都不知道她咋办到的,她全身上下,就那脖子和嘴巴能动吧?哎呀妈呀,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一百零八岁的老太太!”
众人啧啧称奇。
老太太真的是福星高照,不对,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啊!
张望眉飞色舞地说。
我看向得福,他在一片赞叹与议论声中如同雕塑般凝固着,一动也不动,脸上蜡白如纸。
“得福。”
我小声喊了喊。
他依然没反应。
我用力踢了踢他的腿肚,他这才仿佛终于找回魂来,扑向他妈。
“阿妈,太好了!阿妈呀——”他颤抖着声音干嚎道。
得福妈一动也没动,连脸上的肌肉都没牵一下。
她依然裹着那件秋大衣,大衣上沾满了血迹,她的嘴半张着,崎岖残缺的牙齿里,赫然还残留有狼毛与干涸的血块。
她用深陷在眼眶里的锃亮眼珠子紧紧盯着我,那金黄色的慑人视线仿佛有洞穿人神魂的力量,让我手脚冰凉地转开视线。
因为我发现——张望出现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中也充满了失望。
那之后,又是大半个月没见着得福和他妈。
那间土胚房成了我心里的一个黑窟窿,我看都不敢往那边看一眼。得福妈的尖啸声自从被救回来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学校寂静得吓人,这到底代表着什么,那间漆黑的小屋里,到底在发生些什么,我也完全不敢去细想,也没了去探求的心思。
搬走吧,我心里想——反正现在学生都在村政府上课了,我在那弄间房子住,老赵肯定也没意见。
我这样计划着,慢慢收拾东西。
得福的小卖铺自打学生被我支走以后就没开张过了,我搬走后,他们母子俩靠什么吃饭……我摇摇头,这就不是我能管的事了。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呀。
我琢磨着,搬走之前怎么也得打个招呼,于是就在搬家的前一天,硬着头皮走到土胚房,敲了敲门。
“得福,在家吗?”
没人应声。
卖东西的木窗子也紧闭着。
我站在门口踟蹰了半分钟,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黑咕隆咚的,货架上的一些零食泡面都蒙着一层灰。
“得福?”
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里屋仿佛有声音——嘶嘶的呼吸声。
我站在里屋的门前,又在心里斗争了半分钟,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屋里闷热难耐,混合着浓郁的尿骚和屎臭味,得福妈坐在里屋的床上,靠着床板。
接近盛夏的季节,她被一床厚厚的棉絮裹住了全身,只露出一个头,那被子上还缠着线,把她绑得死死的。
她用金黄色的眼珠子瞪着我——这下我确定那是金黄色了,因为她的巩膜(眼白)部分,完全变成了带斑驳纹理的暗金色,瞳孔则是个漆黑的圆球。
她发出嘶——嘶——的呼吸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感觉自己被某种原始的惧意给慑住,手指不住地轻颤,背后升起一股刺骨的冰凉。
要不是见她被棉絮被子裹着,我肯定扭头逃跑了。
“得、得福——!”
我绕过床,边喊边走向后门,拼命控制自己不去看得福妈。
我知道她肯定在盯着我看,背后的凉意清晰得很。
得福不在屋里,不知为何我松了口气。
赶紧走吧,我心里想,赶紧从这搬走,离这对母子越远越好,以后也别再扯上联系。
我把手伸向后门门把,背后的得福妈突然发出一阵咕噜声,我差点脚一软跪在地上,用力转过身。
得福妈还坐在床上,依旧紧盯着我。口里模糊不清地嚅喃着些什么,她的牙已经掉光了,牙龈上只有些坏死的烂肉,涎水从嘴角不住地垂下来。
我说,得福妈,烟钱我已经还给德福了。
她仿佛没听到我说的,依旧呜啊呜啊地嚅喃着,并且试图把头从棉絮中挣出来,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禁有些可怜又好笑,心想自己怎么会被这么个行动都不能自理的瘫痪老太太给吓到的?
但盯着看了几秒,又逐渐感觉不对。
不对啊,
她怎么还能拿正脸对着我的?
我进里屋时,她就用正脸对着我,我绕过床走到了她背后,她还在用正脸面对我。
她的身体早就不能动弹分毫,还被棉絮给裹绑着,那也就是说——
我冷汗涔涔地看着棉絮上的那颗头。
也就是说——她把头扭了 180 度。
我靠在门板上,竭力支撑着自己发软的双腿,用颤抖的手疯狂去摸门把。得福妈见到我的动作,头扭动的幅度更大了,她成功把脖子一点点地扯了出来,她喉咙上的皱皮一颤一颤的,紧贴着棉絮滑动,就像老树的枯皮——不对,这形容已经不对了,那皱皮已经龟裂成了更细、更小,整齐排列的圆片,就像……
鳞片。
那下面的身体,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把脖子从棉絮中不停地伸出来。
将头越抬越高。
我撞开后门,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
跑了好几十米,才翻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抬起头,发现得福提着桶水,愣愣地盯着我。
“姜老师,你怎么能随便进人屋呢?”
他喃喃说道。
“得福、得福——你、你妈她!!”
“你怎么能随便进人屋呢?”
他又重复了一句,面无表情地绕开我,自顾自走进了屋。
我搬离了学校,搬到村政府住下,再也没有回去过。
学校变成了一片鸟兽都不敢靠近的无人区,我偶尔路过那里,能看见得福佝偻着腰砍柴。
夏天过去,秋意渐深,我跑了趟省城,申请了一笔款子,打算给屯里新建个学校——毕竟一直挤在政府楼里不是个长久办法。顺带还买了批老鼠药回去,屯里鼠害挺严重,一年不打就满街乱窜,我把老鼠药分给几户闹得厉害的人家,正准备回屋,突然看到远处有个身影。
是得福。
他躲在路边的篱笆下面,似乎不敢过来,又一直不离开。
我想了想,走过去。
得福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腰像老头子一样弯着,他原本是个一米八的壮实汉子,此时却仿佛一阵风就能刮跑。
我说得福,有什么事吗?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我听说你买了老鼠药回来,姜老师。”
“噢,你那边应该也有老鼠吧,我给你拿两包。”
我说着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腿肚子猛一颤,停下脚步。
我转回头,看向得福,他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地面,抬都不敢抬起来,眼珠子在不停左右动。
我走回房间,盯着老鼠药,怔了半天。
良久,拿起两包,走出去,递给得福。
他把药攥在手心里,头依然不敢抬起来。
“这……这要怎么用?”
我眼皮猛地一跳,说我他妈怎么知道,你不会看说明吗?
得福依然杵在那,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包装。我揉了揉猛跳个不停的左眼皮,慢慢凑过去。
“拌在饭里面。”
我听见自己小声说。
“诶……诶。”
他转过身,匆匆走远。
几天后,得福妈死了。
这回是真死了,躺在棺材里,裹着厚厚的寿衣,只露出一张漆黑的脸。
得福在灵堂里以头抢地,哭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见者无不感慨。
我远远看着,没有靠近。
我怕和他对上眼神。
“哎,是该死了呀。”
老赵在我身边叹道。
“哪有老而不死的道理嘛,是吧,姜老师?”
他说着,深深看了得福一眼。
“总得腾出位子来给年轻人生活嘛。”
可得福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他妈的死而回到正轨。
他依旧蜗居在那栋土胚房里,如同幽灵一般在村子里四处游荡。他不仅没有变回当初那个开朗、敦厚的人,反而变得愈发阴森、怪异、沉默寡言。我有几次在路上碰见他,发现他的腰一次比一次佝偻得更厉害,身形也越来越像个古稀老人——有一次我甚至把他的背影当成了回魂的得福妈,吓得差点坐倒。
村民们如同避瘟神般躲避着他,一些让我头皮发麻的谣言在屯里流传,大部分都和得福妈的死,以及他的怪异转变有关。
有一次,我又在路上碰到他,连忙偏开视线,正欲改道,被他主动一把拉住。
他的头此时已经比我矮了。
瘦得几乎已经只骨头包着一层皮的脸上,唯有眼珠子闪闪发光,亮得瘆人。
他说,姜老师,你有没有梦到我妈?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破口骂道,李得福你他妈说什么胡话?我为什么要梦到你妈?我他妈又没做亏心事我为什么要梦到她?!你们母子俩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他妈和你们没关系!
他也不反驳,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说我又梦见我妈了,每天都梦见。她满身满脸的血,往我嘴巴里钻,她钻进我肚子里了,姜老师,她肯定还没死!我放少了,我、我放少了……
我挣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屯子里的动物开始奇怪地减少。
最先是老鼠,起初我们还以为是下的药有了效果,但老赵说不对,药死的老鼠应该留下尸体才对。他来回找了几圈,带回来一些黏巴巴的毛团。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不是药死的,是蛇吃的,蛇吞了猎物,消化不了的东西,羽毛、皮毛之类的,就会这样吐出来。
我打个寒颤,想起草料堆里的那几根鸡毛。
不久,鸡果然也开始失踪。
今天这家丢一只,明天那户丢一只,各家人只能看紧自己的鸡棚。
再之后,丢失的动物开始变成羊羔和猫狗。
恐怖的流言开始在屯里流传。
有些人从学校接回了自己的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去,我也不好阻拦,因为羊羔和猫狗的体型,确实已经很接近小孩了。
这样下去不行,老赵说。
不管是个啥玩意儿,得想办法把它抓住,弄个陷阱之类的东西吧。
我说,别弄太致命的,老赵闻言转过头,用无比怪异的视线看向我。
没过两天,陷阱还真的抓到东西了,我们赶到羊圈时,就看见得福蜷在网里面,肚子鼓胀鼓胀的,正在胡乱挣扎。
他向我叽里咕噜地说着些什么,可那声音听着完全不像人话,和他妈曾经的那些嚅喃十分近似。见我没有反应,得福向后稍微退了退,在网里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蹲伏起身,用力张大嘴。
他的嘴张得如此之大,远远超过了人类可能的极限,将面部的其他器官都挤到角落。口腔里面,上颚与下颚、牙床与舌头都已经彻底错位分开,整个嘴部如同鲜花般怒放,血肉花瓣缓缓蠕动。
他鼓胀的肚子向上推动着,将肚子里的东西慢慢推送到脖子处,把喉咙顶出碗口大的包。接着,从蠕动的花蕾深处,翻出一个血肉模糊,尚在颤动的猫头。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只半死的猫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
——蛇在遇到危险时,会将肚子里的猎物吐出来,以期能减轻身体负担,得以逃跑。
我想起许久前在书上看到的这句话。
得福被关了起来。
他被栓牛的绳子绑着腿,关进曾经用来教书的空教室,教室的窗户紧闭,蒙着黑帘,只能听见他在里面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嘶嚎与尖啸。
这要怎么办?
老赵六神无主地看着我,请医生还是喊警察?
我的眼皮猛一跳,说不行,这不是医生能看的病,也不是警察能管的事。
那要咋办呢?
我说,请个道士吧,茅山的道士,灵得很。
老赵闻言,用惊疑的视线看向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一个教书的知识分子,竟然会想到这种迷信的法子。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我是害怕警察过来。
我怕李得福那张早已发不出人声的嘴,会将他妈的死和农药的事给抖出来。
道士请来了,黄袍玄巾、桃剑卦镜,看上去颇为仙风道骨。他揭开黑帘看了眼,又让我们带他去看了看得福吐出来的死猫。眯起眼、捻着胡子,喃喃自语了几句后,睁开眼道:此物自东南巽位而来,乃一得道蛇怪,巽位有风无火,逃到艮位来,又借了山势,因此得以逃过灾劫。此物凶险难测,若不尽早祓除,只怕会慑了这人魂魄,再夺其舍。
他摆起法坛,在教室周围贴满符箓,开始焚香作法。
法事一直做到深夜,一道炸雷响彻天空,暴雨倾盆而下,浇灭了灯火和香烛。血色雷光在郁积的云层中不断地翻滚、绽放,在夜空抹出一道接一道的诡异猩红纹理。道士提起桃木剑,踢开教室门,走了进去。
我和老赵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地等了几分钟,听见门里面的黑暗中,传来道士的大喝、惨叫和得福的尖啸、嘶嚎。
我不顾老赵的拉扯,跑进教室。
道士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有一个人形生物赤身裸体,蹲伏在黑暗与光的交界处,正痛苦地扭动挣扎。
它的身体上缠着一层乳白色的、仿佛麻皮袋的半透明薄膜,我愣在原地发了好几秒的呆,才意识到它的挣扎和扭动是想从那层薄膜中挣出来。
我强忍着恐惧,小心翼翼走到那个生物面前,慢慢蹲下身。
“得福?李得福?”
一道炸雷将黑夜映成白昼,也把屋子深处的黑暗短暂地驱散,我看到屋中挤满了一种奇特的生物。
它们有硕大而扁平的头,金黄色眼睛分列在头颅两侧,细长而光滑的身躯上披覆着灰绿色鳞片。
我坐倒在地,身旁的得福猛地跳起,将我扑倒在地。
他也有着硕大而扁平的头,金黄色的眼睛,瞳孔竖成一道罅隙,光滑的身躯上——即使隔着薄膜——也能看到刚刚新生出来的绿色鳞片。它极限地张开上下颚,但因为头部也被薄膜给覆盖着,无法用下方的尖牙与毒信伤到我。
就在这时,从它大张的喉咙深处,冲出一张早已腐朽的人脸。
人脸撞在薄膜上,一边尖啸,一边扯着薄膜向我挣扎逼近。
那张脸的模样,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最深沉的噩梦中。
“得福妈啊啊啊啊!!”
我放声尖叫。
“不是我——不是我啊——!!”
我尖叫着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
李得福就跪在一旁,脚边是刚刚褪下来的苍白色薄膜。
他依旧赤身裸体,但在我模糊的视野中,是一副人类模样。
他恭恭敬敬地向着教室深处的黑暗连磕了三个头。
“孩儿不肖、孩儿不肖。”
“孩儿想活……孩儿想活啊!”
他保持着以头磕地的姿势,就那样,断断续续地痛哭了起来。
我看向教室深处,黑暗正慢慢褪去——天亮了,东南方向的阳光洒进了教室。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置身医院。
老赵来探望我,我连忙询问得福和道士的消息,老赵说那两人都没大碍,一个只是皮外伤,一个是精神因为丧母而受到打击,才做出了那些诡异行径,服用几次药物以后,已经渐趋稳定了。
我不敢置信地说精神打击?
我对于医生将这一切都归咎于精神问题感到既安心又有些担忧。
安心的是农药的事应该不会抖出来了。
担忧的是——得福呕出死猫的诡异情景我们可是都有目共睹,那能用精神问题来解释?
“噢,医生说了,那只是某种异物吞食癖,是异食癖的一种。虽然极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其他病例,得福和他妈,估计就是得的这种怪病吧。”
“异食癖……”我哭笑不得地摇头,“那他褪下来的那层……那层皮呢?”
老赵一脸疑惑地问什么皮?
我说那层蛇皮啊。
“我冲进教室时,只看见你们仨倒地上,可没看见什么皮。”
“没看见皮?”
我瞬间愣住。
“姜老师,你好歹是个教书人,怎么也被屯里传的那些迷信流言给迷住魂了?我看你怕是也看到了些什么幻觉吧?”
我哑口无言。
难道那一切,确实都只是我在恐惧与自责之下产生的幻觉?
我不得而知。
得福的身体经过医院调理,迅速地好转,等到出院的时候,他的腰已经完全不佝偻了,脸上亦恢复血色。
他一家接一家地送柴禾与鱼,为自己怪异行为造成的影响道歉赔不是。屯里人本来还有些闲言碎语,也都被他的诚恳态度给堵住了。
某天我在路上和他碰到,他立即露出笑容,大声和我打招呼,我犹豫了半秒,也笑着回应。
申请建新校区的贷款没批下来,我只得带着学生又搬回老学校。得福依然在小卖部里卖零食,对谁都是一副乐呵呵的笑脸。
第二年开春,我看见张寡妇提着个包,又住进了土胚房。
我说得福,这回真该修房子了。
他摸着头笑了笑,说再等等,按规矩,要给我妈守完三年呢。
“你没梦见你妈了?”
我试探道。
“那哪能呢?天天梦见,她老人家保佑着我呢。”
得福一边给我拿烟一边说。
说完,他抬起头,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凝视我。
“我现在是连同她的命一起在活着呢,姜老师——我的命现在是两人份的了。”
我闻言,呆怔良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得福,说得好!好好过日子吧,日子还长得很呢。”
“长得很、长得很。”
他憨厚地笑了笑,把烟递给我。
我递过去十块钱,他把钱收进柜里。
我等了好几秒,他都没有给我找零。
“……得福?”
我忍不住催了句。
“正好啊,不用找了,姜老师。”
他低着头,一边数钱一边说。
“啊?”
他慢慢抬头,用隐隐透出金色的瞳瞥向我,瞳孔在眨动间短暂地竖成两道细隙。
“——你不是还欠 5 块钱烟钱吗?”
原文似乎是付费内容:记不住事:蜕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