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
老家向南大约两公里有一个面积颇大的月牙形水库,被好几片断断续续的竹林围绕着。其中一个角上修了座镇上祭祀用的寺庙,叫松离庙,庙前有一大片被竹林笼罩的空地,空地上有两张石方桌和凳子,夏天凉快,住在那个方向的一些学生夏天放学会去寺庙边趴在上面做作业或者玩儿一段时间,等太阳不晒了再一起回去。
而月牙的另一角是一片正面向西,落差50米左右的悬崖,悬崖下面也是一片竹林,在悬崖和竹林下藏着一个挺大的“拱形断层空间”。也就是石头发生断层掉落,从而形成的一个凹进崖壁里的拱形空间,弦垂约十米,面积近两百平,里面横七竖八的躺着一些巨大的石头。也因为这个洞的形状像一个在哭的人嘴巴,悬崖得了一个颇具传说感的名字叫哭崖。
川南的夏天,虫蚊蛇蚁正盛,且林路崎岖,不怎么有人去那里,但过了霜降,近了重阳,这就是个好地方了。水库归于寂静,四周只剩鸟鸣,竹叶渐渐稀散,本来照不进太阳的洞,从下午开始就可以晒到透过竹叶的太阳,傍晚时浮光掠影,会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嗯是的,我对那里的印象非常好,“浮光掠影”这个词对那个地方来说描述得恰到好处。
从初一学年深秋的某天下午,我们三个朋友在哭崖躺石头上吃着辣条,晒着太阳闲聊的时候,远远的听到对面竹林后面的水库方向有猫叫在呜呜的,声音听着挺奇怪,在这个季节的竹林里甚至有些刺耳。本来不太想管它,但其中一个朋友说是不是掉进水里了?
我们细想也是,这个水库边上有个大约一米左右的垂边,要是猫掉进去的话可能会爬不起来,便起身一起向水边上走过去。
寻着声音一看,果然有一只看着可能只有两个月大的梨花猫被困在岸下的水里,一身浸湿了,站在水里的块鹅卵石上瑟瑟发抖。
我眼下觉得这个场面有些奇怪,环顾四周,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到那里去的。但是距离并不太远,和朋友们牵个手拉着下水,也能很轻松的够到它。心想着我就脱了鞋子,让两个朋友拉着我的右手,一边慢慢滑下岸,那只猫看着我靠近,没有表现出要逃的样子,我就缓缓的伸出左手提着后颈把它提了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的,地面一片震动,朋友们一个踉跄,我差点掉水里去,然后我们听到身后“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我赶紧转身让朋友们把我拉上岸,然后向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我们刚才晒太阳的附近生起了一团黄土灰尘,一块切面尚新的石头正滚了几圈,砸裂了下面的另一块石头,滚了几圈停在一米开外的位置,看着是刚掉下来。我们看了互相看了一眼,面面相觑,有种被手里的猫救了一命的感觉。
刚把它放地上,还没来得及谢它,那只猫便用梨花猫惯有的爆发力一个起跳就从手里逃开,往着竹林里跑过去了。
“你们有看到一只猫吗?”也就过了几十秒,竹林边上一个看着像住在附近的人远远向我们走过来一边大声向我们问,他看起来年纪比我们大几岁,个子挺高,也许是高中生,白衬衣,牛仔裤,大草帽,帆布鞋,符合当时的我们对高中生的印象。
见我们几个没回话, 他又说:“你们跑到这么偏的地方来玩儿。”
发小才调侃的说:“你不也是。”
然后那个男生说他是来找猫的,我们就问是不是一只梨花,我一边穿袜子和鞋子,一边大概和他说了一下刚才的事。
他听完后连连道谢,说它跑去了自己家的方向应该是回去了,说完就在我们旁边的水边上坐了下来,好像没急着走的样子。说他叫杜三七,问我们叫什么名字。
这其实挺奇怪,我们这边的人初次见面通常不会像电视里面问“你叫什么名字”之类的,一般会说“你是谁谁谁家的孩子吗”,或者“你住在哪个山头路边”之类的,就顺便知道彼此是哪家的人,家长是谁辈分大小之类的了。
但这其实算是一个合理的问题,并且他也介绍了自己,我们就说了自己的名字,还顺便吐槽了他为什么起个名字叫三七。他没解释,反问起我们的名字是怎么写的,好像对于我们是哪家的孩子完全不感兴趣。我们把校服上的衣角上缝的名字给他看了一下,这样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他懒散的歇坐着,靠在半根竹桩上晒着太阳,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我们还说刚才有个石头从顶上掉下来的事情,他哈哈哈的调侃我们福大命大。朋友还把我们带过来的零食分给他吃,他也不客气,晓有兴致的吃起来。
不过掉石头下来的那个事情还是吓到了我们,自那别后,我们有快两个月没有再去哭崖。
梨花
直到大概是期末考试附近的日子,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在发闷闹情绪,自己一个人在路边上随便走,走着走着就到了哭崖附近。心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会,就一个人向着那边走过去了。
不过我还是对那个掉石头的地方心有余悸没有走进去,只是在水库边上坐着等日落。
然后他就又来了,在背后冷不丁的冒出一句“你看着有点不高兴,可别想不开。”吓我一跳。
我回头苦笑了一下说自己不会想不开。
他走到我旁边,认真的看着我,一会儿才说:“你这么可爱,我很喜欢你,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一愣,脸刷的红了,彼时的我情事初窥,完全不知怎么应对,脑子空了好久才说了一句类似于“你这话算是什么,告白吗”的话。
他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微微的摇了下摇头,目光从我脸上收起,眺向夕阳,指了指庙的方向,平静的说了一段奇怪的话。
“不是。你可能不知道,我家以前隔壁是个大户人家,他们家院子里,有一棵岁满百年的古梨花树。我很喜欢那棵树,每天采药回家路过时,能从高处看到它。天复一天,年复一年,我看着它,春天的时候暖阳泻晖,落在它身上,满树银花白得发亮,能照亮整片林子,落的花瓣,铺满庭院。”
他目光落在远处的水面上,彷佛水中央有一棵洁白的梨花树,接着说:“那家人也视那棵树为骄傲,在树下客宴亲朋,题字饮茶。但是后来有一天,他们家把那棵树卖了,买方是一个外地的商人,挺俗套的传闻,偶然途径,一见倾心,登门拜访,厚礼重聘,一气呵成。”
我没听明白他想说什么,挑着眉毛疑惑的说:“听起来很美,不过我没太听明白,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转身,回头看着我,好像准备要走了,说:“因为你,就是那棵树。”
“唉?”我仰头疑惑看着他,问:“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那棵树?比喻吗?”
”对,比喻,你可别被买走了。“
我起身追问:“你说的那棵树,它真的是一棵树,还是说是比喻哪个人?“
“它真的是一棵树。”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了。
我被弄得莫名其妙的,也不记得附近哪里有过这么一颗树。脑子里有些乱,但是一天的不愉快也被挤出去了,傻坐了会儿眼看时候不早,也起身回去了。
之后也去过那边一次,不过没再见到他,一晃眼北风渐凉,象征性的下了场小雪之后就开始筹备着过年了。年三十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正一个人倒挂在床沿上百无聊赖的看春晚,发小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和他们家去烧子时香。
嗯,之前也有提到,发小他们家经营纸火铺,面对这些事情比较传统。而且子时香也算在我们当地流行多年,只是我没去过,其实就是年三十晚上十一点出头,去附近的庙里烧今年的第一炷香的习俗,因为正是子时,就得了这个名字。
镇子上也有不少的其家庭有这个习惯,所以我出门的时候看到大半夜还有这么多人有说有笑的往月牙水库那个庙走觉得挺新奇。
但活动本身挺无聊,我和发小排着队点香烧纸之后就无所事事,不过场面挺热闹,我也就不太想回去。看到角落里平日里不见过来的几个僧人和尚在打坐,旁边还有空的坐垫,我就怂恿发小一起过去坐在了一个老和尚的旁边。
也是闲着,我脑子里的各种事情在乱撞,过了会儿想起之前在附近遇到的那个杜三七,看身边的和尚年纪颇大的样子,就问他说:“老爷爷,我们听说之前这附近有颗很大的梨花树,你知道吗?”
他本来一副懒得搭理我们的神情,但是听了我的话停顿思量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听谁说的?”
我用下巴指了指湖对面,说那边碰到一个哥哥说的。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回过眼神没看我,而是看向了五米开外的那两张石方桌,烛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停了好一会,我都快犯困了他才说:“这一算,也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
和尚说话很慢,据他所说,大约四五十年前,这个寺庙还是一个小破庙,当时本地在进行某种土地改革,这个寺庙佛像不少,却也是挺破旧的状态,在与如今不同的一些观念之下,就说索性把它推了。事情传到了约十里开外一个观音寺里,寺里的人极力阻拦说不能推,出于某种原因这里必须要留一个庙才行,主张重建。但是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大家没什么心思去修这个庙,事情就一直拖着。
直到第二年春天事情迎来转机,庙前的那颗梨树一夜花开,雪满春池,花瓣一路飘到了两公里之外的主道上。有个运盐的队伍经过,午歇期间,领队从路边的花瓣闲谈而起,就听说附近有这么一棵树,便问了位置,几乎一眼就看中了它。再经几番打听之后联系上了观音寺,大致意思是说出钱出力重修那个庙,作为条件,他找人来把这个树活着运到省城去。
那是一棵相当大的树,在现在看来可能只是一辆货车的事,但当时即便是运盐队动手,把它运到四百公里开外的省城也是个大工程。
不过兜兜转转,事情还是在当年除夕之前顺利完成了,受限于当地的面积,破庙重修得虽然不大,但比观音寺的还精致,里面也塑了满满的四面墙各路神佛。
“所以那里以前确实有一棵梨树?”我望着不远处石桌的位置,恍惚间看到了老和尚口中的光景。
“嗯。”他指了指那块石桌,继续说:“那时候我和你们差不多大,我还去爬过那棵树。”
我听罢吐了一口气,坐回草甸上,靠着身后的柱子,望着那个烛火里的那个方向出神。
心想着不太说得通,虽然杜三七和老和尚都说了一棵很相似的梨树,但我挺清晰记得那个男生之前说的是“大户人家”和“院子”,而不是寺庙之类的。另外时间也不太对得上,那个男生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所以想来应该不是同一棵树。
但我没有很纠结,思绪很快就被别的事情打断了,旁边发小冷不丁的问了句:“所以说寺应该比庙要大一点哈,就是说寺是大一级的地方是吗?”
“寺里面一般都常年住了人,而庙里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有人来,我们这边的庙是用来纪念具体某个人的,虽然我们这个不是,”说着,老和尚用拿着念珠的手指了指庙后面的小路,说:“但比如那条路后面的那个小土地庙,就是纪念土地神和另外一个我们本地的药神。“
因为我住的相反的方向,平时放学后来这里玩儿的学生里并不包括我,所以我来庙里的次数其实不多,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庙的后面还有一个土地庙。
听他这么一说,我来了兴致,起身过来拿着手电筒就想过去看看,也就十几步路。
那是一个很小的砖砌土地庙,高度不到一米,有一边的屋檐已经破了,周遭缠满了杂草青藤,似乎是因为过年而被特意打扫了出来,庙前插了一些香,铺了一地爆竹过后的红纸屑。里面正中间土地公公和婆婆两个大一些的石雕,左边还有一个中等大小不认识的石雕,石雕的再左边还有一个像小孩子的小石雕。
我愣着看了好一会儿,我回来向发小感叹说,那个土地庙里怎么还有个小孩子。
旁边发小的爷爷解释说:“那个是当时采药的药童,本地药神的徒弟,叫杜三七。”
我一个恍惚,忙问:“叫什么?”
“杜三七,三七是一味中药,听说是...”
后面的我没怎么听,只感觉人影停顿,烛火远离,四周安静了下来,严肃烧纸的僧人之间一个恍惚的白影对我轻轻一笑。
其实后面也没有发生什么,发小只是没心没肺的嘟囔着说这个名字好耳熟,思考了一秒之后就抛到脑后了,转身问我要不要回去了。
我不知道,可能在他眼中,那座破庙就是一个“大户人间”吧。之后我也没再见过他,时间太长了基本都忘得差不多了,只是上月回老家去住了两天,在小超市里看到几个小孩子在买零食,一个门口一个小孩推着自行车对选零食的小孩喊了一句:“鸡爪应该多买点,三七哥哥喜欢吃。”我才有一种往事云开雾散的感觉,不过走着回家的方向想了一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记忆里其实有些混乱,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吧,正如开头所书,那是一段浮光掠影的记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