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桑
我是一个在川南农村长大的九零后女生,童年生活正好处于内地农村刚起步改革的时间点,彼时沿海已经开始兴办工厂,引进设备,而工业化才刚开始影响到内地的生活方式,我一天天看着身边的事物变得不同,看着身边的人也换了面孔。
新生代劳动力十七八岁便去沿海打拼,只留村里居住着隔代的留守儿童和长辈、崭新的耕田机和消瘦的牛。
那年我十四岁,节逢五一。
刘家三姐已经失踪快一个周了。她有天傍晚出去收棚网,之后便再也不见踪影。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依然在四处打听,想办法找到她。
与此同时,留言也在镇子里流传,说看到她跟谁跑了,说看到她上了去城里的车了,说她可能是被人贩子抓走了...
刘家三姐是个很文静的人,比我大五岁,出去念了一年高中,后来家里觉得女生用不着什么学历,便休学在家了。即便如此,她的见识和想法也与其他人完全不同,闲聊时总能说出一些新鲜事,时不时告诫我们一定要听老师的话。
放学回村路过她家,经常能看到她坐在自家堂屋的门槛上看小说,衣服总是洗得很干净,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在灰尘土路的农村里,显得不太合群,她自嘲了一个我们听不懂的形容说这叫刻舟求剑。
她失踪这件事,我帮不上忙,外婆说她应该是和家里吵架,偷偷跑出去打工了,也许过个十天半个月气消了就会写信或者打电话回来,让我不用操心。
我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就不管这事,和月月说着去鱼田那边摘桑葚吃。
大鱼田的田坎正中间有一棵十分高大的桑树,我心里是瞄准了这棵树要去的。我们这边种了许多的桑树,而它尤其的高大,从我记事起它就长在哪里,鹤立鸡群般的长在正中间,结出满树的桑葚既大又甜,远远的便能看到红黑相间的桑果压弯了枝条。
细想来,也许是因为它正好长在方田的出水口上面,营养充足。
我可能需要展开解释一下什么是方田,一般的鱼田的田坎上会有一两个缺口,涨水时多余的水能及时排到下一块田,并顺利排进最低处的河里。而我们这边的方田没有这种出水口,一般方田长宽4~500米,田中间会有一块两米见方的水泥做的台子。泄水台突出到水面之上,需要划船才能上去,中间空心,下面连接着地下排水渠,如果水位上涨,漫过了水泥台,田里的水就会流进中间的空心处,顺着地下水渠排到规划的地方。
这是一种十分讨巧的设计,坚固可靠,方便维护,而且水也不会被浪费掉,重要的是排水口有栅格,即便是夏天的大量降水,鱼也不会被冲出去。
那块方田在半山腰上,长长的有两个篮球场大,水也很深,田里养了鱼,热时能游泳,旱时做水库。排水台在水中间,向下面的稻田排水,穿过一片偃坎,经过二十多米的地下水渠,出口就在这个桑树的下面。
离水
但五月的雨季未至,出水口没工作,下方稻田里水位也不高,仅过小腿,我可以放心的爬到桑树上挂着慢慢摘桑葚吃。
我们两个人边吃边摘,过了半个多小时,眼看六点已过,我也吃不下了,手上和嘴巴上都吃得染上了黑紫色。月月也吃够了,从书包里拿出两个袋子,说给她哥也摘点回去。
只是我忽然觉得觉得胃里不太舒服,有些心烧,差点一个恍惚从树上掉到下面的田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便说让月月爬上去摘,我回树下坐着等。
她摘了两口袋,分了一袋给我,说让我带回去。
伸手去接袋子的一瞬间我又有点晕,田坎好像在眼前开始拐弯,高处月月伸出的收也忽远忽近。
夕阳好像突然红了不少,伸感觉到指尖温度在随着夕阳分界线在急速的下降,突然的降温让我头皮一凉,手臂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我赶紧用力摇了摇头,小跳了一下接过袋子说:“我们快走吧,我觉得有点不舒服。”
她从树上跳下来,歪头奇怪的看了我一下,说:“哈哈你的嘴巴好黑啊!”。
我笑着回道:“你不也是。”,她没理我,转身向田坎另一头跑了过去。
走到家门口时我已经站不稳脚步了,眼前大门在夕阳下仿佛融化了一样在变形,我伸出手摸索旁边的院墙想要扶住。
但同时感觉喉咙里一阵阵的翻腾,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嘴里吐出来。
我赶紧用一只手想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没止住,暗红色的东西一大口吐了出来,呛得我连声咳嗽,一遍咳一边吐,地上满地的脏东西,也染红了胸口的衣服和袖口。脑袋里嗡嗡作响,视线越来越模糊,天旋地转,我听到自己“咚”的一声扑倒在了地上。
心里一片空白,还想着这件衣服是不是不好洗了。
旁边的月月吓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敢靠近我,听到她带着哭腔在摇晃我问我怎么了,然后大声的叫我外公。
我听着她声音越来越小,四周风吹竹叶的声音也渐渐远去,虫鸣鸟叫安静了下来,眼前只剩下一片眩光和泥巴地,时间好像停了下来。
忽然,一双洁白的帆布鞋踩在了眼前的泥巴上,我想抬起视角看是谁,但没有力气,夕阳的眩光让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岁岁,三姐要走了。”耳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然后那个声音好像蹲了下来,离我更近,说:“你快带人回来找我。”
“咋了咋了。”我听到外公急切的声音靠近我。
与此同时,滋滋滋的早蝉,远处田里的蛙叫也回到了我的耳朵里,但眼前依然一片橘红色的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外公的动作很大,好像把我抱了起来,一边问我怎了,哪里不舒服,我说不出话,他便直接背起我往外面跑过去。
也没过多久,周遭的画面触感慢慢回到我的意识里,视线在外公的背上起伏,听到外婆在说:“去二娃那啊,让他骑车送到医院去。”
我感觉嘴里很甜,闻到领口上的吐出来东西满是桑葚的味道,现在已经染上了外公的衬衣。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我感觉消散的气力渐渐回到了身体里,我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外公正背着我在田坎上跑,月月也跟在后面,左侧的夕阳照被秧田里的水波反射到我的眼睛里有些刺痛。
我回过神来连忙说,咳嗽了两下:“咳咳...没事...没事,我没事了。”
外公才顿下来,把我放在田坎上,仔细打量着我,说:“咋了啊,你哪里不舒服?”
我说没有哪里不舒服,刚才肚子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他还是觉得不放心,抱起我说让二娃带我去医院检查一下。
带着我走到了马路上,正好负责三姐案子的两个警察在路边和村民们说着话,二娃也在人群里听他们说着。
我远远的听到他们说”明天再分头到河边上去找一下“之类的话,但是被外公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
“二哥!”我远远的就叫了他一声,他看我一身脏的样子和外公焦急的神情,收敛表情向我们走过来。
外公把我放回地上,和他说了情况。
二哥比我大十岁,是村里少数几个有摩托车的人。彼时的川南农村,摩托车还是个稀罕的东西,我们家也只有自行车。
二哥之前在外面打工,作为少数的几个知识青年,听说最近是回来接村支书的工作,他闲暇时候也在镇子附近骑车送人挣点钱。
他听了外公说明白了事情,对我说:“没事丫头,你在这等下,我去把车骑过来。”
我点点头,他便转身往家走去。
寒鸦
“哎呀,你是吃了什么不干净东西吗?”刚才的警察也听了外公说的话,一边收起手里的笔记本,一边调侃我说。
“我不知道,”我有点紧张的说,然后又补充:“可能是吃了桑葚。”
一边的村长听后皱了下眉头,说:“是不是桑葚打了农药啊,你吃的哪里的?”
因为我们这边在做养蚕经济,但蚕是一种很娇气的生物,闻不得农药,村长一直就在村里强调说桑树上不能打农药。
“那里最大的那棵。”我指着对面大鱼田中间的那棵桑树。
村长听了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回过头看着刚才那群人里其中的一个人,说:“老刘啊,不是说了不要给桑树打农药吗,你又打了?”
“啊?没有啊领导。”刘伯从人群里走了过来,一脸委屈的打趣说道。
村长没有理他,蹲下来和我齐平,问我说:“你肚子还痛吗?”
“现在不痛了。”我回道,外公立马接话说:“娃刚吐了一地东西,怕是把今天吃的都吐完了。”
月月在旁边嘀咕:“我是不是也要去医院看看,我也吃了。”
“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呢?”村长问月月,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好像在感觉自己有没有不舒服,然后摇了摇头。
“你还是太贪吃了啊。”一旁的警察打趣我,然后又说:“不行啊,不行啊,那片桑树要是打了农药,下面的水太浅了,鱼可能会死的,刘叔叔真的没打农药吗?”,说着揽了一下袖子,仿佛打算过去看看。
刘伯摇摇头,说:“没有啊,今年我们家就没有买过农药啊。”
警察听了没有接话,揽好了袖子叉着腰愣了一下,远远的眺望着那棵桑树。
那是一颗很大的桑树,此刻这个角度看过去,它突兀而和谐的站在一排桑树之间,鱼田,田坎,桑树,在夕阳下交相辉映,一览无余。
忽然,他眉头一皱。
我也突然心跳慢半拍,听到心里“噔”的一声。
那棵树下有一个皮球大小的排水口,有一半没在水里,另一半还映在水面,在五月的夕阳下,显得十分深邃。
警察一副想到了什么的表情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径直的跑向了那棵桑树,周遭的人没明白怎么回事,面面相觑也没敢跟上去。
过了几秒,另一个警察好像想明白了什么,说了一句:“地下水渠!地下水渠!”,然后径直的也跑了过去。
没一会儿,二哥的摩托车停在了我的面前,他一边困惑的看着那群人,一边问我外公,说:“怎么了,他们干嘛去?”
外公摇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先上来吧。”二哥说着给我挪了个位置,然后招呼我们上车。
外公把我抱了上去,让我坐好,又问月月去不去,月月说不去,然后和那些人一起跑向了桑树。
外公在后面护着我,我回过头看着警察他们一行人。
此时的警察已经跳进了田里,伸手拢开那个排水口,田边上站着的几个人都不住的往后退了一步,捂住了鼻子。
二哥回头看着他们,顿了良久,才对说:“坐稳了哦!”
“好!”我从后面环抱住了他,听他启动了车。
摩托车起步,穿过树荫,五月的风吹开了我还带着桑葚味道的头发,也吹干了我衣服上的水,只留下了一些暗红的痕迹。远处夕阳正红,田头上的秧苗被风吹着水光潋滟,田坎上消瘦的老牛在啃着青藤。恍惚间想起三姐之前说起过的一句诗:“夕阳牛背无人卧,带得寒鸦两两归。”,是谁写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说以后我们会学。
我突然感觉心口传来一阵刺痛,一种无法言喻、从未体会过的痛。痛得我双手颤抖,痛得我将二哥抱得更紧,痛得我满眶热泪。感觉眼泪被风吹着滑过眼角,打在耳廓,然后飘散在夕阳里的余晖里闪闪发光。
“不舒服吗?”外公在后面问我。
“没有,没有不舒服。”,我松开了手,揉了一下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快速闪过的树影。
二哥把车停在诊所门口,然后扭过身把我从车上抱了下来,对外公说:“我感觉刹车不太对劲,到对面去修一下,你们看好了过来找我哈。”
“好的哈,谢了二娃。”外公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五块钱递给他,二哥犹豫了一下,说:“唉伯伯你别这么客气。”,还是把钱收下了。
说是诊所,其实只是一个小门面,里面一个女医生在给镇子上的人看病开药。医生看了看我,问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又看了看我衣领上的脏东西,闻了一下,接着伸手揉了揉我的肚子,想了一下,便轻声一笑说:“没事,只是一下子吃多了点,没有农药。”,然后转过身拿了个大药罐,给了我两颗药片,让我嚼着吃。又多倒了几颗,拿旁边的药纸包起来,说:“送你们点消食片,回去三个小时吃一颗。”然后递给了外公。
从诊所出来,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天还没黑,外公带我去买了一包饼干,我给月月带了几个果冻,然后去对面找了二哥。
但并没有找到他。
准确的说,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牛背
”刘三姐就在水道的下面呢,大家也没想到。“月月一边剥着果冻一边和我说。
”她总不能是自己淹死的,肯定是被扔进泄水台里去的。“另一个玩伴帮忙分析道,但他好像有点眼馋月月手里的果冻,我从衣兜里又拿出一个,递给他。
他很高兴的接了过去,接着说:”我都看到了,她躺在水道里面,被桑树根卡住了,泡得发白,而且特别臭。“
”唉你别说了。“月月被吓到了赶紧阻止他,他却一副好戏得逞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刘家房子的方向,灯火依旧。
呼了口气,躺到了石桥板上,枕着书包望着天,墨竹轻晃,月华渐凉。
那棵桑树还是没有坚持过那年的冬天,第二年开春之后,大家见他没有生芽,仔细一看才发现已经枯萎了。叫了个吊车将它拔了出来,送到镇子上的木匠家,说是会做成一个雕刻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