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
邻村的向家爷爷年事已高,熬过印象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却还是在开春之后撒手人寰了。举办后事那天鸭子还在试水,山头的雪都没化完。
在西南山区村路刚通的年代,向家算是大户,他从戏班起家,桃李分枝,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附近乡邻去了不少,我也跟着外公去蹭饭吃。
那白事场规模颇大,主人家说是喜丧,一反习俗里的冷餐简宴,乡邻们烟酒往来,戏鼓喧天,八仙桌从大院一直摆到了门外的干田坎。
当时我十来岁,下午四点多穿了干净的衣服,戴好袖套就过去了。向二叔接待了我和外公,他四十多岁,是个常年在外的人,听说一直没结婚,却挺喜欢小孩子,十分和蔼的摸了摸我的头,然后给我们安排了一个田坎上的位子。
那时候小得没心没肺,坐下之后心思就跑到远处江边的采砂船采砂动作上去了。
采砂船是一种巨大的长板形货船,船头上翘着一条十米见长的输送带,把江边上的砂石采集起来,然后通过传送带输送到岸上。当时采江砂还没太违法,江边上挺多这一类的大船。
各个地区的白事习俗应该大同小异,当年的这边有点特殊的习俗是会下午趁着天色将暗的时分,带亲友们去江边上放漂灯,算是对逝去之人聊以寄托。我在放漂灯和啃排骨之间选择了啃排骨,所以并没有去参与,远远看着他们放漂灯的人在主路边上集合,开始往江边上走。
走的是平时运送作物的土路,绵延三里有余,笔直的通向江边上,如今已经提前在路边上每间隔十米就插了几十根长长的纸幡。
暮色中,牵头缓缓往前走的是四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孩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竹楼,一边走一边从竹楼里拿出纸钱往两边撒着。然后是四个穿着白衣服的长辈,每人端着一根五米见高的黄色引魂幡。再往后是一行白衣服的人,约有二三十位老少,该是一家的后人。后面跟着一些袖口拴着白布条的一些村民和逝者的朋友,百来号人,每人手里都拿着小一些的白色引魂幡,低着头默默的往前走。
彼时天阴无光,北风未歇,纸幡呼呼作响,黄纸钱被吹着,和换季的树叶一起在天上打转,场面满眼风花。
但被远处江边方向疾步迎来的一个穿着白衣老人打断了,那个老人拉着向二叔出了队伍,好像在急切的和他说着什么。
队伍却没停下来,继续往前走着。
我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江边上,看到那边几个人在计划放漂灯的位置脱衣服,江里几米远的水面上飘着个什么东西,他们像是准备去把它捞上岸来。
主人家和漂灯的队伍解释着什么,队伍慢慢的停了下来,中间的悬念和猜测自不必说。来客们渐渐开始往江边上走过去,想看怎么回事。
我也拿了根排骨,跳下凳子跑了过去。
江里捞起来一个五尺见方的木箱子。箱子六面实木,十二菱八角用黄铜做了包边,盖门被一把拳头大小的铁锁锁着,现如今已然破旧,沙土不分,但依然能看出它往日的精致和结实。
上面画着斑驳的川剧面谱让大家觉得有些奇怪,这看起来很像向家戏班的标记。向二叔走过去绕着箱子看了一圈,低身从旁边地上捡起了一个鹅卵石,抬手准备往锁上砸过去,被旁边的向大叔拦住,两人好像互相说了句什么,但向二叔没听,又抬手砸了下去。
箱子腐朽,这一砸就出了个大窟窿,然后箱子像是完成了任务似的散开成了几大块,然后顺着水从里面冲了些黑乎乎的衣服和一个洁白的头骨出来。
我并没有认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倾着身子想看仔细,却被旁边的大人拦住了,附近的人都缓步往后退开。
向二叔先是楞了一下,往箱子里又看了一眼,又回头往向大看了一眼,然后默不作声的往江边上走去了。
大人们不让我去看,我撇着嘴便跟着向二叔往江边的方向走过去。他到江边上只是坐了下来,我走过去才发现他好像在哭,心想着原来大人也是会哭的,并没有哇哇大叫,只是平静的流着眼泪。
我左右看了看,四周的人被那个箱子吸引着注意力,田边云层被吹出了间隙,夕阳穿透下来,光柱斜照在眼前粼粼的江浪上。犹豫一下,把左手上的袖套摘下来,递给了他。
前尘
之后外公把我带回家去了,警察们过来,葬礼也草草了事。虽然好奇心在作祟,但毕竟不在一个村子,之后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
直到大约一个月之后,向二叔特意来我们家遣礼,也就是上次的白事办理不周,把来客的随礼钱都退回来,他还特意把我的袖套送了回来。
我才断断续续听到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天对江的采沙船在江床下挖出来个箱子,那箱子从沙里一出来就卷入暗流,被冲走了。然后浮浮沉沉到了浅水处,才被在河边上收拾漂灯的人们看到,便去捞了起来。那一看就是是当年向家戏班装戏服用的箱子,里是一个十五年前去世的女性尸体,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向二叔就认出了她。
他怎会认不出来,这个十五年来一直梦在寻途的姑娘。
十五年前,我还没出生,本地发生过一场规模颇大的洪灾,淹没了大半个市区,当年戏班还在市区上游的江楼里,江水一路漫到了戏班江楼门口,人忙不过来。她是戏班里的一角,那几天正在和向二叔筹办婚事,向爷爷带着当时的准儿媳说去库房里把道具搬出来。
却等到了暮色将至,向爷遣人回来报信,说她被水冲走了,大伙连忙赶去顺着江流一路寻找。可江流无需献祭,它饿了会自己找人吃,这一找就是十五年了无音讯,生死不明。
向二叔花了很多年才从那段经历中走出来,之后便弃了戏班之事,独自在外打拼。
那场水灾让当地损失惨重,也失踪了不少人,大家本以为事情就像当初向爷说的那样,登记了受灾人口便草草结束。但如今的情况看来,当初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有诸多现象表明她死于向爷之手,当年他撒的谎也说明了不少事情。
如今沧海桑田,死无对证,向二叔面对的是这些年来寻找的一个答案,却有了更多解不开的谜题。
这个事情的巧得让当时的我感觉挺惊奇,也不知是命理使然还是机缘巧合,她似乎还是没有放过向爷。不过之后由于时年久远,案子也无从查起,向二叔废了好些口舌才把尸骨从派出所取出来,然后将她补葬在了向家祖坟山上,故事也就到此为止。